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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布尔加科夫“魔幻三部曲”中的科技伦理与科学选择

吴笛 外国文学研究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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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


本文以俄罗斯著名作家布尔加科夫1920年代创作的被视为“魔幻三部曲” 的《魔障》《不祥之蛋》《狗心》等三部中篇小说为研究文本,探究其作品中所体现的科技伦理意识。布尔加科夫的作品不仅凸显卓越的讽刺艺术,而且进行严肃的伦理警示。他的作品中的令人启迪的独特之处在于强调科学精神和伦理道德的一致性。科学的探索要经得起伦理道德的监督和审视,科技生产和科技实验以及相应的科学研究,一定要遵循科技伦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科学选择成为必然。但是,在科学选择中,如果没有科技伦理的制约,必然造成“伦理违背”。布尔加科夫通过生物实验、器官移植等具体事例告诫我们,如果科学研究以及科技成果的运用中没有科技伦理的制约,那么人类的灾难在所难免,其中的警示意义是极为深刻的。

作者简介

吴笛,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浙江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俄罗斯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

Title

 A Study of the Scientific Ethics and Scientific Selection in  Mikhail Bulgakov’s “The Fantasy Trilogy” 

Abstract

Using “The Fantasy Trilogy”, Diaboliad, The Fatal Eggs, and The Heart of a Dog, the three novellas written by the great Russian novelist Mikhail Bulgakov, as the primary sources, this article tries to probe into the scientific ethical consciousness reflected in his literary works. The short novels by Bulgakov are characteristic not only for his superb art of satire, but also for his serious ethical warning. What is uniquely inspiring in Bulgakov’s works is a great stress on the oneness between the scientific spirit and the idea of morality. Scientific activities must stand up to the close supervision and scrutiny of the morality; scientific and technical experiments, as well as the relevant scientific studies, must follow the guidelines of scientific ethics. With the rapid progress of socie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s, scientific selection is inevitable. However, without the constraint of the scientific ethics, “ethical violations” would be hard to avoid. Through various specific examples, such as biological tests and the transplantation of organs, Bulgakov offers us a stern warning that the humankind would inevitably suffer a great deal of disasters if the research in sciences and the application of technologies were conducted without the constraint of scientific ethics. Obviously, such a warning has a profound significance in his works. 

Author

 Wu Di is a professor at Zhejiang Yuexiu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oxing 312000, China) and at the Institute of World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literature, Russian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Email: hzwudi@yahoo.com

20 世纪俄罗斯弃医从文的著名作家布尔加科夫(Михаил Булгаков,1891—1940)被誉为“文学的魔法师”(Губианури 3),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位在作品中极其关注科技伦理的作家。在《魔障》(Дьяволиада, 1923)、《不祥之蛋》(Роковые яйца, 1924)、《狗心》(Собачье сердце, 1925)等一系列中篇小说中,他强调了科技伦理的重要性。他以一系列荒诞离奇的情节和事件说明:科学技术本是用来为人类造福的,但是,如果科学研究中缺乏伦理道德的制约,缺乏科技伦理的理念,那么,科学研究不仅不能为人类服务,反而只会给人类造成无尽的伤害,甚至灾难。

01

讽刺艺术还是伦理警示? 

布尔加科夫在20世纪世界文学中占有独特的地位,他“是富有魔幻技巧的大师之一”(Fleming 29)。他的作品构思精巧,想象丰富,常常超出常理,打破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充满怪诞和离奇,以此审视人类社会。如中篇小说《魔障》就以离奇怪诞的情节和虚实交加的书写,表现了伪劣产品对于大众生活的影响,以及普通民众与官僚机器的矛盾与冲突。所以,对待布尔加科夫的这类小说作品,学界大多强调布尔加科夫作品中的讽喻特色。譬如,在论及《不祥之蛋》时,有些学者将作品中佩尔西科夫教授在科学研究中有关“红光”的发现,看成是“对布尔什维克社会主义实验的一种影射”(Haber 497)。类似的评论是牵强附会的。

其实,布尔加科夫是一位在20世纪初期就开始关注科技伦理的作家,尤其在一些幻想型的作品中,科技伦理问题一直是他关注的焦点问题。科技伦理的理念尽管在其代表作《大师与玛格丽特》中也有所涉及,但是,最为集中地体现在他于1923年至1925年创作的被视为“魔幻三部曲”①的《魔障》《不祥之蛋》和《狗心》这三部中篇小说中。这三部中篇小说都涉及到了人类知识在运用过程中应该遵守的基本道德原则。一旦违背了这一原则,一味为了政治和经济的利益,或者为了一己私利,进行不负责任的科技活动或科技生产,人类就会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

三部曲中的每部小说各有侧重 ,《魔障》所涉及的是假冒伪劣产品问题,《不祥之蛋》所涉及的是科学实验问题,而《狗心》所涉及的则是医学科技中的器官移植问题。

中篇小说《魔障》叙述的是制造假冒伪劣商品以及由此引发的严重的后果。俄罗斯文学界的评论大多强调这部作品对官僚主义的讽喻意义,却忽略了作品中科技生产的警示价值,认为“《魔障》所书写的是果戈理笔下的‘小人物’在苏联官僚主义机器压制下的疯狂和死亡”(Соколов 270)。此处的“小人物”指的是火柴基地的文书克罗特科夫。他因单位发不出薪水,便领回了以货物代替工资的四大包火柴。他的邻居在酒厂工作,同样因工厂发不出工资,领回的是46瓶替代工薪的葡萄酒。卑微的公务员克罗特科夫,为了基本的生存顽强地奔波,可是,以卡利索涅尔为代表的官僚主义者处处设置“魔障”,使得克罗特科夫的日常生活步履艰难。他与当时的社会,尤其是官僚主义机器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并且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应该说,克罗特科夫的悲剧是由于生产活动中违背科技伦理而造成的。伦理违背(ethical violation)贯穿着这部小说的始终。在作品的起始,“火柴基地”违背科技伦理,在火柴生产过程中,逾越底线,全然不顾火柴生产的特性,以及火柴使用中应该具有的安全保障,一味地追求产能,从而制造劣质产品,使得火柴中的硫磺严重超标。在劣质产品已经被他人知晓、无法进行正常销售的情况下,工厂的主要领导竟然将这些极具危害性的劣质火柴产品冲抵工资摊派给内部职工。克罗特科夫正是因为使用这些劣质火柴,使得自己的一只眼睛受伤。紧接着,正是因为眼睛受伤,他在火柴基地才将新来的厂长的名字“内库”错当成“内裤”,“致使重要文件引起令人发指的误解”(布尔加科夫 10)。次日, 鉴于不能容忍的“玩忽职守”以及半边脸绑上了绷带,他被新来的领导开除公职。 

同样,他到邻居家推销火柴,却得到了同样作为冲抵工资的假冒葡萄酒。正是这些假冒葡萄酒的作用,使得克罗特科夫陷入困境,游离于真实与幻想之间。他去追逐卡利索涅尔,要求复职,可是后者却变成了两个相同的人物,甚至其中一个还变成了 一只拖着长尾巴、皮毛亮闪闪的大黑猫。最后,幻想着与卡利索涅尔作战的克罗特科夫,完全丧失了对自己伦理身份的认知,终于从高楼纵身跳了下去,成为官僚主义违背科技伦理的牺牲品。“克罗特科夫成了现代官僚主义机器的牺牲品,在主人公模糊不清的意识中,与之冲突的官僚主义机器变成了一种难以捉摸的魔力,一道无法逾越的魔障”(王宏起 73)。 

在《魔障》这部小说的结尾,作者写道:“阳光灿烂的深渊是那么吸引着克罗特科夫, 他简直喘不过气来。随着一声胜利的尖叫,他纵身一跳,腾空飞了起来。一刹那间,他无法呼吸了。他模糊地、非常模糊地看到,一个有许多黑洞的物体像爆炸似的在他身旁向上飞去。接着他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个灰色物体掉到下面去了,而他自己则正向头顶上方那条缝隙的小巷飞升。接着血红的太阳在他脑袋里咚地一声绷裂,于是他再也没有看到什么”(布尔加科夫 46)。这部小说充分说明,一切科技活动,必须坚守科技伦理;缺乏基本的科技伦理道德理念,难以为人类造福,只会适得其反。

中篇小说《不祥之蛋》也是如此,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科幻讽刺小说,作品中的讽刺描写甚至只是表层的内容。这部作品着重探讨的是科学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对这一关系的探讨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对官僚主义的讽刺,但更为重要的,是对人类科技活动的一种警示。科学可以用来改造自然,为人类造福,但是,如果违背科学精神和自然法则,滥用职权,急功近利,那么,无疑会给人类带来灾难。 

以器官移植这一题材创作的《狗心》更是如此。这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布尔加科夫在弃医从文之后对医学的一如既往的眷恋。对于这部作品,学界所普遍赞赏的是其中的怪诞和黑色幽默。我国学者的观点具有一定的概括性:“在《狗心》中建立了一种医学乌托邦和社会乌托邦理论,成功地运用滑稽、怪诞、荒诞、讽刺、模拟来描述、刻画主要的人物和事件,借以讽刺当时的计会政治风气。他一方面继承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将社会现实作为表现和批评的主要对象,另一方面又兼容现代主义艺术手法、以荒诞、讽刺的手法拟造狗变人的故事,制造黑色幽默效果”(温玉霞 92)。 

但是,我们还应该看到,这部作品并非在此刻意制造黑色幽默,而是强调科学伦理的重要性,以及科技活动中不可逾越的伦理底线。因为,如果一切科学技术缺乏伦理道德,那么它不仅不能为人类服务,反而只会给人类造成伤害,甚至连作品中的主人公也不例外。我们阅读作品,可以发现,三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悲剧主人公。其中,《魔障》的主人公柯罗特科夫和《不祥之蛋》的主人公佩尔西科夫教授都以死亡为终结,只有《狗心》中的主人公——医学教授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最后安然无事。不过,我们认为,《狗心》中的真正的主人公并非教授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而是从“萨里克”演变而来的具有“狗心”的萨里科夫。《狗心》始于“萨里克”的独白,而终于萨里科夫的还 原术后的感悟。

02

自然法则与科技伦理

布尔加科夫小说艺术是极具创新意识的。他的创新意识在于他的创作能够紧扣时代的脉搏,关注新的现实问题。“布尔加科夫在在新的时代思考‘生存与命运’,从而具有新的小说形态,并且由此引导出独具一格的观点”(Гудкова 357)。从布尔加科夫的三部曲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作品中的令人启迪的独特之处在于强调科学精神和伦理道德的一致性。科学的探索要经得起伦理道德的监督和审视,科技生产和科技实验以及相应的科学研究,一定要遵循科技伦理。所谓科技伦理,是指“科技创新活动中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和人与人关系的思想与行为准则,它规定了科技工作者及其共同体应恪守的价值观念、社会责任和行为规范”(李磊 88—89)。 

1925年,布尔加科夫在《俄罗斯》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不祥之蛋》,是一部在当时受到高度关注的作品。譬如,高尔基就盛赞这部作品“写得机智、精巧”(Сахаров 32),但是,这绝不是针对作品风格而言的,机智也好,精巧也罢,甚至连科幻本身,都不是作家创作的目标。他力图通过这些要素,来探索作品中所描述事件的历史意义。在《不祥之蛋》这部作品中,作者所倾心的,是对科学精神与自然法则之关系的严肃探索。尽管这部作品被视为一部情节怪诞的讽刺性科幻文本,但是,它所表现的就是缺乏科学精神以及对抗自然法则的严重后果。作品所描写的是一次科学实验,莫斯科动物研究所的领导佩尔西科夫教授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红色的“生命之光”。这种红光的一个重要特性是:在该光的照射下,生物能够迅猛地生长。

这本是一个尚处观察和研究阶段的科研活动,然而,这一项目成果不是被专业刊物推出,而是被新闻媒体所广泛报道。“《消息报》在第二十版的《科技新闻》栏目内发表了一条介绍这种光的简讯。简讯谈得很笼统,仅说第四大学有位著名的教授发明了一种可以大大提高低级生物生命力的光,不过这种光还有待试验”(布尔加科夫 119)。消息见报后,佩尔西科夫教授不得不遭遇各路媒体的采访。经过记者们的胡编 乱写,这一事件逐渐发酵。 

尽管该项科技试验还不够成熟,可是媒体却对此大肆吹嘘,说这种“生命之光” 可以改变人类生活。于是,一个从克里姆林宫派来的不学无术的外行领导罗克,为了 一己私利,急于将这项科研成果运用到国营农场的生产中去,妄想孵鸡生蛋,以其弥补由于爆发鸡瘟而带来的经济损失,弥补共和国养鸡事业方面的缺陷。结果,孵出来的不是小鸡,而是蟒蛇。蟒蛇以惊人的速度繁殖、生长,蔓延到各地农庄,最大的甚 至长达百米。它们一窝蜂地向四方游动,吞噬、毁坏周围的一切,并且威胁到莫斯科。因为它们成群结队地向莫斯科进发,一路上又产生出无数的蛇蛋,蛇蛋又孵出无数的咝咝作响的蟒蛇。

在科技伦理的基本理念中,人们必须遵守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所有的科技活动中,不能忽略自然法则的作用。在布尔加科夫看来,正是由于克里姆林宫派来的不学无术的外行领导罗克既违背了科学精神,又违背了自然法则,所以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甚至使得莫斯科都面临毁亡的危机。而且,在面临如此危机的时刻,违背了科学精神的科学家常常无能为力,而唯有在遵从自然法则的前提下,才会避免灾难的发生。于是,在布尔加科夫的笔下,政府派来的特种部队无论怎样对无数的咝咝作响的蟒蛇进行扑灭,都毫无成效。正当大家惶恐不安、一片混乱、灾难就要降临之际,在八月的日子里,却突然袭来了北极的特大寒流,冻死了所有可怕的怪物,避免了一场即将降临的灾难。在此,布尔加科夫所强调的是自然的力量,正是大自然本身,面对违背自然法则的行为进行及时的干预和修正,才避免了灾难的蔓延。

然而,布尔加科夫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进一步通过后续事件的描写,强调在科技伦理中,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关系是不可缺失的。一旦缺乏这样的和谐关系,就必然为新的灾难性事件埋下隐患。在《不祥之蛋》中,科学家在办公室里发现的红光,绝对不可能成为“生命之光”,因为,在大自然中,真正的“生命之光”—— 阳光,是大自然所创造的,也是大自然所赐予人类的。正因如此,有学者直接声称,“佩尔西科夫的‘生命之光’不过是艺术之光”(Сахаров 34)。更有学者看到了佩尔西科夫的研究具有闭门造车的嫌疑。“佩尔西科夫对于实验室大门之外的情形不感兴趣,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无菌的的环境,以便摆脱阻碍他研究的事项,倾心从事科学实验” (Laursen 63)。一切违背自然规律的人为的创造,只能是臆想,也只能受到大自然的嘲弄。更为重要的启示在于,当人类的科学技术已经无能为力时,作为大自然代表的“特大寒流”却能冻死怪物,进行必要的自我修复,并且挽救了人类。在此之后,布尔加科夫笔下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在事后调查事故责任的时候,嫉妒佩尔西科夫教授才能的伊万诺夫副教授采用诬告、陷害等手段,将责任推向了教授。在伊万诺夫的恶意煽 动下,一些不明真相的愤怒的人们打死了佩尔西科夫教授。伊万诺夫也成功地获取了动物研究所的领导岗位。可见,“在新的社会时代,新的社会秩序和新的伦理道德关系遭到破坏带来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聂珍钊 185)。布尔加科夫的这部作品充分说明,在具体的科研活动中,一定要遵守道德规范。“科技人员在科研活动中涉及个人与集体的关系时,要以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为出发点和归宿,并把能否为人类造福作为评价自己科技实践善恶、正邪的最高道德标准”(王学川 38)。

03

社会秩序与科学选择 

出于自己的自然科学的学术背景,布尔加科夫在20 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是以一位对科学技术问题极为关注的作家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早在1923年,当原子弹尚未出现,甚至极少被人提及的时候,他就在自己的作品《基辅城》中,提及了“原子弹”这一人类源于尖端科学而制造的杀人武器,正如俄罗斯学者萨哈罗夫所说:“布尔加科夫是一位聚精会神的读者,他不放过20年代的任何一部稍纵即逝的科幻作品”(Сахаров 31)。 

《狗心》这部中篇小说所描写的是医学教授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所做的器官移植手术。《狗心》创作于1925年,但是,一直未能获得面世的机会。直到1987年,当布尔加科夫作为杰出作家的地位得到普遍认可的时候,这部重要的作品才得以正式出版。作品中的主要形象之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这一姓氏源自于“转换”、“换貌”或“脱胎换骨”之意。这一名字本身就道明了这部作品的主题和情节结构。作品开头的时候,布尔加科夫以第一人称书写一条流浪狗在冬天的日子里被一名厨师用沸水烫过,绝望地躺在门洞里,不停地哀号,可怜地等待着自己末日的降临。“它彻底绝望了,内心是那么痛苦,那么孤独和恐怖,一滴滴丘疹大小的狗泪夺眶而出”(布尔加科夫 197)。令人震惊的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见此情形,给了狗一截香肠,于是,极度兴奋的流浪狗就跟随他到了他的住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是医学权威, 他所擅长的是器官移植。在作品中,我们可以见到他给形形色色的人治病,其中包括给女性“移植一副猴子的卵巢”(布尔加科夫 213)。 

与此同时,一个名叫克里姆·丘贡金的无赖汉因为酗酒而意外死亡。为了探明人、狗移植后能否成活以及能否恢复青春等问题,继而研究进化论以及优生理论等课题,教授开始进行大胆的试验,将克里姆·丘贡金的性腺和脑垂体移植到了这条四处流浪、跟随他来到他家中的狗的身上。结果,这条狗出现了“人化”倾向,变成了一个具有“狗心” 的人。这个具有狗心之人取名为萨里科夫。应该说,就移植手术本身而言,这次手术是相当成功的,狗的适应性能也显得良好。然而,就科学伦理而言,这一手术是违背科学精神的,不应该制造这样的具有“狗心”的人。于是,医学教授不仅没有感到高兴, 反而忧心忡忡,因为这个萨里科夫徒具人形,狗性不改,而且,其后还逐渐继承了原器官所有者克里姆·丘贡金所具有的一切恶习,变得粗野、撒谎、好色、无耻,而且,经过教授的对头施翁得尔的“调教”,变得为非作歹,干尽了一切坏事,甚至诬告教授“私藏枪支”、发表反革命言论,尤其是这个萨里科夫当上了“清除流窜动物科”科长的时候,更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甚至利用职务之便,欺骗并威逼一位姑娘嫁给他。最后,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经过极为艰难的搏斗,不得不对这条狗做了第二次手术,改变了这个具有“狗心的人”,让其还原为狗。 

在论及布尔加科夫的三部曲时,西方有学者认为:“三部曲囊括了拟人法和拟物法运用,抹除了物种之间的界限,解构了进化与衰退的二元关系”(Mortensen 224)类似的评说是有失公允的。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人之所以为人,是“自然选择” 的结果。在人类经过自然选择成为人之后,为了适应人类的道德规范,所面临的是伦理选择。而在布尔加科夫在《狗心》等作品中,强调了伦理缺失的悲剧。“萨里科夫” 作为一个具有“狗心的人”,这一器官移植的结果,本身就是颠覆了人类文明进程中 的“自然选择”和“伦理选择”,于是,违背自然和伦理的技术无疑是有害于人类的。“萨里科夫”是姓氏,其名字为“波利格拉夫”(Полиграф)。在俄语中,“поли” 这一词根本身就含有“技术”之意,“полиграф”则意为“复写器”或医学中的“多种波动描记器”。这从一个侧面暗示,离开了自然法则的技术是极为有害的。

从“魔幻三部曲”中可以看出,早在20世纪二十年代,布尔加科夫意识到了科学与人类之间的辩证关系。一方面,人类要发展科学,科学选择(scientific selection)是人类发展的必经之路,“科学选择是人类文明在经过伦理选择之后正在或即将经历的一个阶段。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自然选择解决了人的形式的问题,从而使人能够从形式上同兽区别开来。伦理选择解决了人的本质问题,从而使人能够从本质上同兽区别开来。科学选择解决科学与人的结合问题”(聂珍钊 251)。另一方面,科学选择离不开科技伦理的支撑和制约。“科学选择强调三个方面,一是人如何发展科学和利用科学;二是如何处理科学对人的影响及科学影响人的后果;三是应该如何认识和处理人同科学之间的关系”(聂珍钊 251)。没有经历科学选择的人,是无法以掌握先进的科学技术来造福于人类的,而经历了科学选择的人则不同,“在接受科学影响或改造的同时,也可以主动地掌握科学和创造科学,让科学为人服务”(聂珍钊 252)。 

人们总是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自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极大地造福于人类,使得人类有了飞跃式的发展,与此同时,科学又以其无形之手掌控着人类的生活,成了人类的一个新的主宰,受到人们的崇拜。然而,进入20世纪之后,尤其当科学技术被大量运用于人们所经历的世界大战,不断以其制造新式武器的时候,人们开始对科学技术产生了畏惧之情,譬如,核试验就成了人们感到惧怕的科学试验。“自1951年至1963年,美国在内华达洲进行了超过一百次的地面核试验。〔……〕1991年,医学界的研究表明,美国这长达12年的核武器试验,将会额外增加世界上二百四十万人的癌症死亡”(Shrader-Frechette 1)。布尔加科夫的“魔幻三部曲”充分说明,科学技术既能为人类造福,也能成为人类进步历程中的“魔障”。事实证明,科学技术在给人类创造更多的财富以及带来更好的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带来了运用于现代战争的杀人武器,以及引发环境污染和人类生存条件的恶化。因此,布尔加科夫“魔幻三部曲”的启迪意义是极为深刻的,人类自从进20世纪之后,实际上已经进入科技革命的时代,面对科技革命,我们不得不作出相应的选择,而不是逃避,我们必须认识到:“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选择的时期已经来到,我们每一个人不仅都要经历这个阶段,而且还要努力通过科学选择使人类变得完善”(聂珍钊 252)。为了使得人类生活变得更为完善,我们在科技发展和科技活动中,必须强化科技伦理的制约,以科技伦理进行权衡,弘扬科技活动的正面效益,并且扼制它的负面影响。正是由于急功近利,缺乏科技伦理的制约,在布尔加科夫的《不祥之蛋》中,在相应的科学技术还不成熟的情况下,过分强调科研成果的运用,结果导致蟒蛇泛滥成灾,莫斯科差点毁于一旦。中篇小说《狗心》中的教训同样令人难以忘怀。在没有科技伦理制约的前提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进行违反伦理道德的科学实验,通过高科技医学活动,将“萨里克” 变成了“萨里科夫”,然而,他将作为“狗”的萨里克变成了具有人形的萨里科夫的行为,实际上是对自然选择的颠覆,为此,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他最后不得不再次通过手术,将“萨里科夫”还原为“萨里克”。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如果说他的第一次器官移植的行为属于缺乏科技伦理制约的“伦理违背”的行为,那么,他的第二次器官还原的行为已经属于典型的严重刑事犯罪行为。因为对已经成为人类一员的萨里科夫采取类似的器官移植手术,其性质与杀人犯罪毫无二致。这一行为的潜在的风险以及将会对社会秩序所造成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并没有因此得到应有的法律惩处,这其中的寓意是令人深思的。

“魔幻三部曲”的伦理警示是极为强烈的。布尔加科夫的《魔障》和《不祥之蛋》告诫我们,在科技产品和相应的科技活动中,我们不仅要杜绝违背科学原则的行为,也不能急功近利,更不能被不懂科学的官僚所利用;布尔加科夫的《狗心》更是告诫我们,在器官移植以及生物医学等现代科技活动中,更要遵循科技伦理,否则,社会秩序就会遭到破坏,轻则造成对个体生命的伤害,重则引发难以估量的灭绝人类的灾难。可以说,布尔加科夫的警示是振聋发聩的。


综上所述,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科学选择成为必然。但是,在科学选择中,如果没有科技伦理的制约,从而造成“伦理违背”,那么人类的灾难在所难免。世界文学史上有一些先知先明的作家,早已意识到科技伦理的重要性及其制约作用,而布尔加科夫在20世纪二十年代所创作的由《魔障》《不祥之蛋》《狗心》所构成的“魔幻三部曲”,更是以独到的视角审视了这一重要问题。他通过生物实验、器官移植等具体事例告诫我们,科学研究以及科技成果运用中的伦理缺失,将会给人类导致毁灭性的灾难。


责任编辑:王树福


此文原载于《外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5期

由于公众号篇幅所限,原文注解和引用文献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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